傍晚时分,白天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渐渐冷清了下来。那些小食摊子都陆陆续续收了,店铺虽说还没有放下门板打烊,可大多数的伙计都已经开始收拾店堂,或是干脆偷起了懒等着吃晚饭。而西边尽头月前才刚把成衣铺改成南绣坊的小店里头,因李庆娘出去送货了,如意也到了东边头里的一家即将关门停业的绣庄去招罗两个绣娘,这会儿两人都不在店里,门板自然已经几乎都放下上锁了,只还开着半格以备有人来买东西。
店堂里的沈悦已经点上了灯,一面收拾清点货架上的绣品,一面想着先头得了李庆娘报信,说是今日西苑大阅大获成功,脸上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竟是一时兴起哼起了金陵一首有名的小曲子。背对着大门的她正哼着,突然只听外头传来了两记咳嗽,慌忙止住声扭过头,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能给口水喝吗?”
沈悦迟疑片刻,终究是走到大门口,隔着那唯一一扇上半格掏空的门板瞧了瞧,见是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的落魄汉子,她顿时有些奇怪,走上前就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金陵人。”那汉子头也不抬,声音虽嘶哑,却是沉静得很,“姑娘不必担心,我不是要饭要钱的,只讨一碗水喝,回头就走。”
“你这人倒实在。我刚想说,你若是要饭,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我索性一次给你盛来;你要是要钱,我看你手脚也还方便,前几天别人还说,这胡同口第二家车马行还缺个打杂的。既是要水,你先在这等一等。”
那汉子见沈悦笑着点点头就转身进里头去了,不觉抬起头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披散的头发滑落一边,露出了那张异常狰狞可怖的脸。直到听见里头脚步声传来,他才再次垂下头去,直到一只手从里头递了一只碗出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悦见这汉子低头喝水,原是打算转身进去,可突然之间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那人影一会。足足老半晌,她才想到自己是觉得哪儿不对——若真是落魄的路人渴了,怎么都是双手捧着这碗咕嘟咕嘟痛喝一气,根本不会注意其他,可这人却是一手托着碗底,一面轻轻吹着,一面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这不是刚刚舀来的凉水,而是一杯香茗一般。
想到这里,疑心乍起的她不禁出口试探道:“你刚刚说是金陵人,是住在哪儿的?”
“离乡多年,早就忘了。”
那汉子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这时候却拿起碗一口气喝干了,又把碗递了回去。沈悦接碗的时候,突然看见那汉子的手腕上绕着一串香木珠,不禁愣了一愣。见人转身要走,她突然本能地脱口而出道:“徐二爷!”
这一声话音刚落,那汉子立时停了停,随即头也不回地说:“姑娘认错人了!”
“你要不是徐二爷,我叫别人与你不相干,你停下干什么?”沈悦见此人这般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狐疑惊悸,待要出去才想起李庆娘和如意生怕自己乱跑,这门板下了不说还锁了,再见那汉子已经往前又走了几步,她不禁大急,“徐二爷,你一句话不说抛下家里这么多年,眼下还想一走了之?你知道徐勋那会儿有多危险吗,你回来!”
见那汉子终于停了下来,她心头一松,这才放缓了语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手上那串香木珠我认得,当初你说是你自个雕的,一共两串,送了我一串,我至今还留着,上头刻着的十二生肖我日日看,不会认错的。徐二爷,你来都来了,难不成还打算说是碰巧撞见我的?”
“你这丫头,还是和当年一样聪明。”那汉子这才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回来,待到门边上,他突然拨开了自己的头发,见沈悦一见便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步,他这才淡淡地说,“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想让我留下?”
沈悦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狰狞的面孔,此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吓呆了还是惊呆了。从前的徐边虽不能说是什么绝世美男子,却也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被誉为太平里徐氏那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然而此时徐边非但样子落拓,而且一张脸已经全都毁了,要不是她认准了那串数珠,对方又确实举止可疑,怎么可能把人认出来?
呆愣了许久,她才咬咬牙道:“不管你什么样子,终究还是徐二爷。他还有很多事要问你,那些事只有你才知道,你当然得留下!”
“果然不愧是我挑中的媳妇,固执到认死理。”徐边见沈悦面上先是一红,随即有些气急败坏,他才微微笑道,“沈光半辈子精明,可关键时刻却糊涂愚蠢。要不是有你,我怎么会放过他这么一个在节骨眼上向他捅刀子的世交?你很好,这世上有的是三从四德的妇人,却少有那些有勇气有胆量的,你很配得上他。至少,你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沈悦也知道当初父亲着实做得过分,听徐二爷这般指摘父亲,她不禁咬紧了嘴唇。可听到这后两句话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当即结结巴巴地说道:“徐二爷,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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