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将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数过年。大钺是刀剑勇猛的国家,但是逢着节日,也有孩子般的顽劣和肆意。建安像个文雅的儒士,年三十里不过帖对联迎门神,士庶人家围炉守岁直到天明,大钺则不是。禁中一扫庄严肃穆的气氛,诸班直扮天兵,戴面具,穿绣衣,执金枪龙旗。殿前司指挥身量魁伟,着金镀铜甲扮镇殿将军,教坊使长得欠缺,丑陋肥胖装判官。还有装钟馗、土地、灶神的,共计千余人。在禁中大跳傩舞,扫荡各处驱祟,然后出南薰门,转过龙池湾复回禁中,这项活动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埋祟”。
秾华站在檐下听外面喧天的鼓乐,单只是听着,也觉得十分的新奇。转头问秦让,“禁庭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么?”
秦让道是,“白天诸班值游街,入夜有歌舞会,官家还要在大庆殿大宴群臣。虽说正开战,但汴梁城内没受什么影响,外面街市上也热闹,卖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间摊子排出去老远。”
她拢着两手笑道:“我们建安过年也有一些旧俗,比方往灶门上涂酒糟,叫醉司命。夜里在床底下点灯,叫照虚耗……”说着脸上渐渐黯淡了,想起钺军一路攻城掠地,绥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极难过的。
秦让看她意态萧然,忙笑着打岔,“城中贫者却都盼过年。”
“为什么?”她疑惑道,“不是年关难过么?”
秦让说:“圣人听过‘打夜胡’么?那些穷人敲锣打鼓挨户乞讨,给了钱,他口中念念有词为你驱邪祟。若不给,还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词。一般人家图吉利,情愿破财消灾。”
秾华无奈道:“这种钱来得倒轻巧,不过与讹诈无异,府衙不管么?”
秦让对插着袖子摇头,“不是穷得不能活,谁也不愿意做这个行当。进门笑脸相迎,出门被人骂短命郎,大过年的,咒也咒死了。”
她听了长长叹息,热气在眼前交织起来,这个节令,当真冷得刻骨。
抬头看看天,天上阴云密布,雪倒是停了两个时辰,但也未见阳光。她如今就在这柔仪殿里待着,不踏出福宁门半步,禁中的情况也不知道,便问秦让,“许久没有贵妃消息,她目下如何?”
秦让哦了声道:“官家下令将她圈禁在宜圣阁,未得召见,不许轻易走动。虽没有证据证明崔竹筳是受贵妃指使,但这种事,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乌戎国君也知道厉害。先前乌戎人是想借贵妃登位的,现在贵妃反倒掣了乌戎的肘,恐怕乌戎人也要放弃她了。其实这些公主的命运,当真没有什么好的。有用之时抬爱着,待得无用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连爷娘也顾她不得。”
她不置可否,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所以没有多余的热情去同情别人。说起崔竹筳,她心里仍然非常难过。到最后他是一心一意想带她归隐的,若他没有杀乳娘,她何至于那么恨他?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乌戎,最该死的是乌戎靖帝,当然还有梁贵妃。
在外面站久了,背上一阵阵冷上来。她转身回殿里去,边走边道:“我不能出宫,禁中也不许祭奠。你替我派个小黄门出去,我乳娘的墓前,还有宁王、崔先生、阿茸,都给他们化些冥钱,让他们好过年。”
说起来委实唏嘘,半年死了四个,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走,都是最亲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来便觉得日月无光。
秦让应个是,顿了下又问:“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烧化么?”
她点了点头,“人死债了,不要计较了。只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嘱咐府里管事逢年过节给我爹爹烧车马的,现在打仗,怕人早跑了。”
秦让却说不会,“您在钺国做皇后,钺军攻进城,必定绕开您的宅邸,府里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办吧!”
秦让领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刚捧起书,听见录景的声音,怒声斥骂秦让,“像个毛脚鬼,赶着去投胎么?”
她忙到殿门上查看,秦让缩着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官家,录景骂他是为解围。
她冲秦让摆了摆手,遣他自去办事,笑脸迎过去道:“外面真热闹,官家去观礼了么?”
他说:“嗡嗡的,吵得头都疼了,还不如回殿里来。”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套孔明锁递给她,“东华门外市集正盛呢,你听,隐约能听见人声。”
她掩着大袖自顾自翻玩那锁,停下来侧耳细听,的确有人声鼎沸。在禁庭生活得久了,黄门和内人走路都要放轻手脚,宫里向来是静悄悄的,难得听见喧哗,便很觉得向往。
“可惜出不去呵。”她笑道,“我听说正月里更热闹,官家带我上城楼观灯好么?”
他说好,“等哪日有空,我再领你去瓦舍看杂剧和影戏。”言罢伸了伸懒腰,挨过来,蹭在她身旁说,“今日医官来看过脉象么?有没有好消息?”
她含羞笑道:“哪里那么快,就算有,也要到下个月才诊得出来。”
他有些失望,佯佯地,偏过身子枕在她腿上。她低头看他一眼,也不去管他,只顾玩自己的。那尖尖的十指拢在广袖下,顶上染了蔻丹,樱桃般甜腻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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