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件事发生,沙羡人才转变了态度。
其一,是一些贫民黔首将信将疑地,把欠官府口赋的债券送到县寺,武忠侯真就在门外当众扔进火堆,烧了!
这下,类似的债券如纸片般送来,都付之一炬,于是就出现了类似孟尝君焚券市义的场景:
来的人皆拜,甚至有几年交不起口赋,已经快沦为永久刑徒的氓隶高呼道:
“武忠侯万寿!”
“君侯万寿!”
喊声参差不齐,因为没有组织,很快就淹没在其他声音中。
但负责此事的沙羡官员还是听到了,沙羡令有些不安地问季婴道:“季度尉,彼辈如此呼喊,恐怕不妥罢……”
“百姓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并无不妥之处。”
季婴笑容可掬,这计策还是陆贾出的,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沙羡之人亲君侯,而彰义军之善声也。
他上下打量这两日来任劳任怨的沙羡令,说道:“对了,君侯还让我,向县令借一物。”
沙羡令唯唯诺诺:“何物?”
“县君的项上人头!”
……
沙羡令的脑袋,有点重。
这便是让沙羡人开始相信“新官府”承诺的第二件事了:很擅长课税催租,逼死过不少人的沙羡令,竟直接穿着官服,被拖到市场口斩了,武忠侯的手下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给众人看。
“奸臣逆子乘陛下久病,把持朝政,以税民深者为良吏,杀人多者为忠臣,沙羡令为升官职爵位,竟一味逼民,督责过厉,犯吏之五失,使沙羡民不聊生,黔首氓隶冻饿而死者不知凡几,罪当死!”
围观者皆拍手称快,叫好声,竟比听说可以减租时更响亮,欢喜之情,几与焚券时相当。
毕竟一个是八九月份才能见分晓的事,一个却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但有了后两件事做铺垫,减租之事,沙羡人已信了七八分。
黑夫在城楼处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悲伤。
“沙羡令还是不错的,虽然为官期间干了不少为虎作伥之事,但这几日为了活命,对我安排的事无不尽心尽力,就这样斩首,真是可惜了……”
但没办法,地方上的苛政推行已久,既然黑夫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有人出来顶了“乱政”的黑锅。
县令、尉、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挑一个民愤最大的出来背锅,反正他们都是异地任官,早就被本地人恨透了。
这样,昔日淤积的民愤得以平息,剩下的两名长吏兔死狐悲,会更加恭谨,黑夫再任命一名军吏顶替缺一的位置,当地秩序也能维持。
杀一人而万民喜,则杀之!
“诛吏、减租、焚劵,这三件事,可以复制到江淮以南,甚至是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屡试不爽!”
这就是黑夫用来争取民心的三板斧了。
虽然近来黑夫老把“我是农民的儿子”挂在嘴边,但绝非虚言,他确实是利用自己的出身优势,代入百姓的视角,仔细研究过他们的好恶。
不要动不动就照搬后世经验,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搞“土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秦朝的主要矛盾,是官民矛盾,是朝廷重租重税、繁重徭役和民众渴望休养生息的矛盾。
江南地区,地有余而人不足,基本没有土豪劣绅,百姓黔首也不似关中、山东一样渴望土地,分地也没啥大用,减租、焚券才是对症下药的良方。
黑夫已敲定了未来长期争取民众支持的妙招,陆贾对此赞不绝口,但吴臣还是好心提醒道:
“君侯,这些更易虽然仁义,也颇得百姓叫好,但换不来粮食啊……”
沙羡的余粮,只够军民吃八天了。
黑夫似才想起这件事:“没错,这些更易是为了长久,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实实在在受惠的黔首贫户,他们家里也一穷二白,就算想羸粮而景从,也没有一粒多余的粮食。”
“然也,君侯已有妙策?”
黑夫忽然问了吴臣一个问题:“朝廷的信誉,值几个钱?”
吴臣是受过点教育的,知道商鞅时移木立信的典故,说道:“商君时值百金,现在嘛……”
他摇头道:“一文不值!”
要是朝廷的信誉还有用,就不会有南征军将士跟着黑夫举事了。
黑夫指了指自己:“那我,武忠侯的信誉,又值多少钱?”
吴臣阿谀道:“君侯之诺,可值千金!”
黑夫大笑:“孺子,别吹捧我,吾之信誉,根本不值千金,顶多值三十石粮食,而有了减租、焚券、诛吏,我的信誉,已涨到五十石粮食了……”
他拿起一枚崭新的契券,这是秦朝很普遍的交易、借贷证据。
“百姓欠旧官府的债券一笔勾销,现在,轮到新官府向百姓借粮了,吴臣。”
“诺!”
“让兴按照户曹的簿册,将沙羡县家赀十万钱以上的富人都找来,我要宴请他们,让各家借粮百石,家赀超过二万,不足十万的中家,则每家借粮三十石,本侯亲自盖章,给他们打欠条!”
吴臣一愣,明白了黑夫的意思,但又迟疑道:“但君侯,沙羡人少粮也少,纵然富户、中家皆愿借粮,也不过能凑上万石米,够军民吃三五日啊……”
黑夫摇头:“我当然知道,这只是解燃眉之急,让我军能羸数日之粮,前往他处。”
吴臣大喜:“他处,君侯欲使得士卒去往何处?”
“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处……”
“那儿有粮,有人,不但有主导江汉形势的地利,还有号召天下云集响应的地位!”
“那是楚国故都,南郡首府!”
黑夫看向了西方,看向了大江的上游:“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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