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柔至今尚未见过李瑕。
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微山,他布兵层层围剿,逼得李瑕只能抛下从开封得来的那一大摞书册,险险脱身。
可张柔偏是在那书册里看到了李瑕留下的六个字。
“蒙哥死,蒙古裂。”
一语成谶。
这是巧合,还是布局?张柔还未想透。
他只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与那李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今大汗死讯传来,如天崩地裂使他心思完全乱了。
他从张弘彦手中抢过那一纸聘帖,独自向帐中走去。
“父亲,此物蹊跷,能是谁……”
“滚开!”
张柔大吼一声,入帐一把扫掉案头上的所有物件,把聘帖放在案头。
他坐下,眯着眼看去,见这帖册是封了蜡的。
它没被打开过,张弘彦算是懂事。
李瑕是如何将其抛进营地的?
联络了高达?对,高达在襄阳封锁水陆道路,禁止信使传递消息,且火速来援鄂州,必然是得到了情报。
或者,信使里有被李瑕俘虏过的?不无可能。随手丢个东西而已,未必不是某个士卒受了他的威逼利诱。
甚至……金莲川幕府有人与李瑕勾结?金亡以来,也曾有许多人欲投宋,难保这些士大夫中没人包藏祸心。
……
暂无足够的证据,张柔推断不出。
他盯着聘帖,眼中带着警惕。
李瑕会说什么?
能说的太多了,阵斩大汗的威风、挑拨张家的计谋?
或是如之前那六字谶言,他会给出下一个预示?
眼下这局面,李瑕每一句话都能搅起轩然大波。
张柔深吸一口气,脸泛郑重。
他拿出匕首,割开了眼前的聘书。
缓缓打开……
瞳孔微张,张柔凝神看去,愕然了一下。
空的。
这代表何事?
示诚?不逼迫张家、仅求聘之意?
示威?既杀尔大汗,岂还需多言?
恰是未落一字,张柔反而一颗心都被李瑕紧紧攥在手上。
他不由大怒,重重将聘书砸在案头。
心中疑惑未解,终是难安。
张柔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回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点起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将那聘书放上去烤着。
“竖子,给老子说话……”
许久之后,依旧只有轻烟在那红色的聘书下缭绕。
……
张弘彦站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张柔大步而出。
“父亲,漠南王召……”
张柔仿佛未闻,大步走向营寨边。
张弘彦目光看去,只见他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已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玩沙子?
“父亲?”
“滚开!”
“是……”
“回来!”
“是,父……”
“去,拿些果子、腐肉来。”
张柔一把摔掉手里的细沙,目光看到地上有蚂蚁爬过,似又灵光一闪。
他极是专注地伸出那杀人无数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蚂蚁,轻轻放在那聘帖上。
“来,小东西们,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
天边云卷云舒,终于,腿脚已开始发麻的张柔撑起身来,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泄气、无奈,还有一丝惶恐。
无论如何,回家了再谈罢,李瑕若真心求娶大姐儿,必还会派人来。
在此之前,如其所愿,此事已搁在张柔心中,无法释怀。
如鲠在喉。
张柔将聘帖收回怀中,揉着脸,至少使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举步往忽必烈的大帐中走去。
他知道,必然还要听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李瑕。
李瑕……
~~
“李瑕之所以能及时提兵剑门关、利州,可见此子早有预谋。换言之,在钓鱼城之战前,他便已料想过……大汗受长生天召唤。”
张文谦说到这里,自觉荒谬,停下了话头。
郝经叹道:“仲谦公,真以为有此可能?”
张文谦踱了几步,环目看了看这帐中,仅有这郝经、张柔等寥寥几个漠南王的绝对心腹在此。
他遂把话摊开了直说。
“你我皆知,大汗身边掌管膳食之人,是来阿八赤。”
郝经上前两步,低声道:“可我等从未让来阿八赤在川蜀就……”
张文谦抬了抬手,止住郝经的话。
道理很简单,大汗在川蜀暴毙,那西路大军归谁掌管便成了未定之事。
岂能比得过三路大军齐聚临安,之后再……
谁又能想到,蒙古开国宿将术速忽里之子、掌管大汗膳食的来阿八赤,却是漠南王的人?
“但若有变故?”
张文谦这意思是……我等未让来阿八赤动手,漠南王呢?
郝经低声道:“仲谦公与仲晦公谋划多年,终于使近二十万大军南调,岂能弃十余万兵力?”
张文谦沉默了片刻。
若非漠南王、若非金莲川幕府所为,他实难相信李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来回踱了两步,他开口道:“史天泽遣人言,当夜军中有传言称……大汗乃中毒而亡,此事何解?”
“太多可能了。”郝经道:“我等远隔万里,雾里看花,如何能分辨。”
张文谦道:“我谈几种可能。”
他捻着须,缓缓又道:“来阿八赤露了破绽,真动了手;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郝经问道:“李瑕?”
张文谦道:“若又是此子,他何以对局势如此洞若观火?连这种秘事都知晓?”
郝经默然。
话不说透,他们终是不安。
张文谦倏然回头,目光扫过郝经、张柔,开口,一字一句道:“诸位认为,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与李瑕有所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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