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钦,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是人族而非水族,你的未来远不止如此?”
“黄河大总管,根本不应该是你的终点。”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为你释枷。没想到反而为你加锁。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细提防。”
“你是否会觉得不甘心?”
“把你留在宫中,不是为了约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为了保护。有一天你会懂。”
“不要怨。弱者的怀恨,也是屠戮的理由。”
“天上银河,地上长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汉。你是最年轻的水族绝巅了,立你在此,即为德碑,福允钦这三个字,即是水族旗帜,你有责任予未来的水族以希望。”
“希望它不会让你觉得太沉重,但无论怎样,你都要向前走。”
“允钦,孤对不住你。”
……
“陛下何出此言?”
是啊,何出此言呢?
福允钦像一条已经风干的肉,摇摇晃晃地吊在那里。
过往与龙君的那些对话,是最后的清泉,流动在他逐渐干裂的海床——他的脑海空空。
直到龙君卷起长河波澜,冲击古老九镇,他才知道那一声“对不住”,是从何而来。
可他多想告诉龙君,他无怨!
可龙君已不可能再听闻。
他是龙君之臣,他亦视龙君如父。
他的一身艺业,皆龙君所授。他的言行举止,皆从与龙君。
他多想让龙君知道,他还相信。他相信龙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样一个灿烂未来,它并不可笑——可龙君永远听不见了。
可他真的还相信吗?
他相信的龙君已经化作劫灰一捧。
龙君相信了数十万年的理想,并没有真的把世间照亮。
他真的还能相信吗?
“……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
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十分有力的轰击耳鼓。
天鼓醒愚夫。
福允钦消散在浑噩中的意识,又缓慢地聚拢回来。
但他没有睁眼。
他当然不同意应江鸿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有太多想为龙君而言的心声。
当然也只是心声了。
说出来徒然叫人发笑。
还有必要解释吗?
有人会听吗?
“……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
也好。
福允钦想,也好。
这世道没有什么问题,有病的是龙宫自己。
就以我福允钦,为天下水族诫吧!
往后不必再期待。
千万不要再……相信。
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放开耳识,放开耳识一个个地去倾听。那一声声,“无异议”,向他宣告所谓的“人间”。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一副往时不曾看清的模样。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且等一等。”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我有异议”。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极度疲惫的眼睛,就在逐渐散开的恍惚中,击穿了无数模糊的画面,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后排的位置。
那是一个年仅二十九岁,但已经万界传名的年轻人。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里,青冠黑发,腰间仗剑。极平静地迎接着所有的眼神,仿佛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眉眼当然已经不青涩了,但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理直气壮……理直便可气壮吗?
福允钦恍惚想起当年。
很多人都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前,都是他这个黄河大总管,和景国那边负责测量水位的人,校准黄河水讯。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他也都在场。
只不是以黄河大总管的身份。
而是作为长河龙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卫。
当然他须低调敛息,作普通侍卫的装扮,举着一杆没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里。恐怕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耍棍的,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卫士。
他自认为是代表水族,在观河台立岗。
但水族也无天骄登台,自然并不允许挂旗。
事实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从不被允许走上观河台。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黄河河段呢,观河台在河岸。
敖舒意自己也极力避免有什么让人族误会的举动,基本上只有在黄河之会举办期间,才会降临这么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围的场内。
福允钦能值卫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争取的结果——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他说龙君与人君坐于观河台,人君甲士如林,仪仗皆备,龙君岂能无礼仪,岂能无卫士?福允钦愿为一员。
那时候龙君看着他,只是摇头失笑,后来毕竟也为他争取了这个值卫观河台的机会。
但直到真正站上观河台,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人族诸国之盛,看到龙君是怎样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他才明白那个笑容的苦涩。
“值卫”的时候,每一位参与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骄,都会从他面前走过。
所以福允钦见过道历新启以来所有的黄河天骄。
当然也包括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
那时候的姜望,虽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几分幼稚和腼腆。
今天仍然幼稚吗?
福允钦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在刑架上抬起了头。
他的身体钉在刑架上,唯一能动的只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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