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年前,长夜无边。
已经一百零六岁高龄的李长梦伫立山崖上,头顶是深邃而狰狞,电闪雷鸣的夜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在风雨咆哮的天地间连成线,宛如从天而降的无数道利箭,尽情摧毁着大地的一切,也压塌了他身上的青袍,和原本如白瀑一般的须髯,湿漉而又无精打采的黏在他身上,和爬满了皱纹的脸上。
山下不时卷来的风潮湿而隐隐灼热,裹挟着夹杂了泥腥与血腥的气息,一阵又一阵的掀动着他已经没了什么肉的身躯,似乎也有些迷蒙了他的双眼,以至于古井一般的眸中,此时布满了迷茫与颓然。
风雨声能够掩盖战马嘶鸣,人嚎刀砍的声音,但是却无法将连成片的冲天火光完全压下去,在火势最凶猛的地方,甚至倾盆大雨还来不及一头扎进火海,便已经先被热浪蒸发,化为蒸腾白气缭绕在天地间,仿佛为那此时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罩上了一层层薄薄的帷幕,免于过于赤裸的显露在人间。
这似乎便是上天的一种仁慈、不忍,也是对于这个昙花一现,正在血腥屠戮中毁于一旦的新兴门派最后的一丝怜悯。
先是如狂奔的星河一般撕破夜空,仿佛比雨还密集的,铺天盖地而至的火箭雨,将山脚已经被严密包围了起来的建筑群化为火海后,是架着攻城锤的步兵从各处攻门,接着是连着马一起,全身包裹在铁甲中,密不透风的玄甲军冲锋,步兵从被冲垮的门洞鱼贯而入。在新朝最精锐,最势不可挡的军队冲击下,这个才刚刚兴起,根基尚浅的门派,根本就没有任何能与之抗衡的力量,只不过顷刻之间,便丧失了所有意志,完全沦为了铁蹄之下任由宰割的绵羊。
但即便觉得,这样的“战争”根本不能称之为战争,完全索然无味,这支经历过诸多战火,似乎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精锐军,也没有任何要手下留情的迹象,依然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扮演着杀戮的机器,执行着军令,收割着所过之处一切羔羊的性命,力求一只不剩。
“老师,没了……”相比于恩师的淡然,或者说木然,身后的陈安却是无法视山下的屠戮为无物,心理上更是接受不了师尊付出了毕身心血,自己也已经倾注了半生的地方毁于一旦,于是当目睹火光冲天的山下,最后一颗头颅被斩落,滚进瓢泼大雨也无法冲淡多少的泥泞血水中后,他忍不住上前来到师尊肩后,轻轻提醒了一句。
李长梦巍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唯一能保存下来的弟子的提醒,刚出口就完全被风雨吞没,没有传进耳中。
“早便听闻贵派邪法繁多,层出不穷,一人便能敌千军万马,不曾想吾等抱着恶战一场,死伤众多才能胜利的念头而来,面对的却是如此一番索然无味场景,倒是真叫人有些失望。”此时,身后更远一些处,一位仗剑而立,全身包裹在甲胄中的将军也发了话,由于风雨实在过大,所以看不清面容,也听不出语气,只能从所说的话来看,似乎像是在嘲讽。
李长梦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不是因为完全听不见硕果仅存的弟子,和奉令前来踏平“念微山”的将军的话,而是他此时的思绪,已经飘回了三十余年前。
那是他终得大成,出山创立画灵派不久,身边还仅有弟子一人,也是此时陪在身边的陈安,还在四处云游,寻找适合继承他毕生心血的时期。由于第一个弟子陈安生性敦厚,虽老实质朴,品德兼优,悟性尚缺,因此第二个弟子,李长梦想寻一个同样品德兼优,但天资聪慧,悟性上佳的人,以便于将来能够继承他所有衣钵,四处寻觅了数年之久后,才终于找到了符合心中要求的人。
这个人便是李长梦后来十一个弟子中排行第二,原本在他看来,成就也会最高的吴越。
遇上吴越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十四岁穷少年,家中只有一舍草屋,和一个体弱多病的病母,家父和兄长已经死于严苛徭役,尸骨未见。虽家境寒苦,只有薄田二亩,但十四岁的吴越,却从来不会让母亲挨饿受冻,宁愿自己饿上一顿,也不愿让母亲少吃一口,对旁人也谦和有礼,乐于助人,在乡邻里风评极佳,尽管环境艰苦,也从未放弃求学的心,自小但凡闲暇,便跑数里地前往乡间私塾外偷听,风雨无阻,自行学会了读书识字。
时值科举制度已然形成,平民也可以通过科考入仕,朝政不再专属于门阀子弟,于是那在乡间教学的先生,看这吴越生性聪颖,悟性绝佳,在门外断断续续偷听,竟也能学得有模有样,知书达理,还能书写一手好字画,便动了将他推举至高门求学,将来参加科考的心思。没想提出这个想法后,却被吴越以家中还有病母需要照顾为由拒绝了,无奈之下,先生只好将自己的文房四宝赠予了他一些,在家自学。
云游到此,听说吴越事迹后,李长梦便动了将他收为第二个弟子的想法。
战争结束得比所有参战的人预料的更快,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所谓战争,有的仅仅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谁也不曾想到,曾经搅得人心惶惶,无数人闻之色变,传说有地狱魔神守护,弟子皆精通邪术,能引阴兵,召恶鬼,一人便能敌千军万马,不可攻破的画灵邪教,竟然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仅仅只是一场雨过后,便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息,沦为了一片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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