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的随州, 仅是一处不甚起眼的穷乡僻壤, 在当地世居的大族更是寥寥无几, 而欧阳修最为熟识的,自是临近的城南李氏一门了。
在他更为幼小时,因同几名李氏子孙年龄相仿, 便一同玩耍过,幸运地得到了不少借阅藏书的机会。
只可惜后来与他有过‘交情’的那几位好友, 稍长一些后, 就留在条件更为优越的族学进修了, 不似他需去随州州学和私塾间两头奔波。
随着关系疏远, 他越发不好开口继续借阅书籍,不知不觉间,就只剩点头之交了。
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摸着丰富藏书, 还随意取读, 已是多年未有过的美事。
初入书房的欧阳修, 一下就被琳琅满目的藏书晃花了眼,眼眸发亮地这也碰碰, 那也翻翻。
他不好意思头回借阅, 就显得贪得无厌,但着实有太多想看而舍不得放下的……
在做出头回借书的最终选择前,他蹙紧眉头, 着实感到了万般纠结。
欧阳修还难以抉择时, 那位慷慨大方的陆郎主, 则已善解人意地先行回房了。
被留下来的众学子们, 如何齐云般另存打算的,自是渐渐淡了兴致,很快也寻了由头离去;而当真对那汗牛充栋满是憧憬的,也纷纷选中了想读的书,迫不及待地借回家去,要去细细品读了;独剩欧阳修一人,手持两本,不知割舍哪本去,还是在旁瞧得有趣的下仆好心去陆辞处跑了一趟,回来之后,就笑着说道:“这位郎君,方才我已问过郎主,两本具可任你借去,不必太过为难了。”
欧阳修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一片绯红。
……他方才‘左右为难’的姿态,竟是全叫人看去不说,还让那位慷慨大方的郎主也知晓了。
“多谢你。”
的确想要两本一道借走的欧阳修,因得偿夙愿,很快就收拾好了那点小尴尬,郑重其事地向这位好心的下仆道了谢,又诚恳道:“还劳烦你,替我好好谢过陆公。”
那仆从点了点头。
在客气地将欧阳修领出大门后,他便不再做片刻耽误,赶紧来到陆辞房中,将方才的对话,给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陆辞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目视梁上的一道寻常木纹,仿佛漫无目标地发着呆。
闻言,也不作任何回应,半晌只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仆近来常见他这意兴阑珊的模样,心下虽很是担忧,无奈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好默默退去了。
仆从离去后,陆辞还保持着躺在轻轻晃动的摇摇椅上的姿势,似是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在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而就在此时,背着两本沉甸甸的书籍的欧阳修,也难掩喜悦地回到了家中。
他的娘亲郑氏正在院中浣洗雇主的衣裳,听得木门处传来的轻微动静,不由笑着唤道:“修儿回来了?”
“娘亲。”
欧阳修听到招呼声,赶紧将书袋小心放在长凳上,然后寻声找去,心疼道:“你怎么又接了这些活来洗?我不是说过了么,冬日天冷,若是短了开销,我还可接些抄书的活——”
郑氏摇头,打断了他:“已过年节,便属春初了,哪还称得上冬日?修儿只需好好念书,我自心中有数,不会勉力为之的。”
她的修儿孝顺体贴,她却不是会躲懒的人。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还冻得很,修儿向来体弱,哪怕是燃着粗炭的屋内,手脚也是冰凉的。
若为读书,她还能勉强忍住心痛,道一句‘苦其心志’;可若为补贴家用,就放任修儿去抄些于科考无益的话本,倘若耽误了学业……那损害的前程,岂是区区几百钱就能弥补得了的?
见修儿想要上来抢她手里的衣服洗,郑氏目光一转,顺手把洗到一半的衣裳丢进干净的盆里,用脚往边上一波,眼角余光刚巧就看到了平日空瘪、现却鼓鼓囊囊的书袋,忙岔开话题道:“你怎将学里的书带回家来了?该不会是拿错了罢?”
“娘亲误会了。”
欧阳修却没那么简单被糊弄过去。在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书的来历后,他无奈地看着夸张地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还要细问的娘亲:“娘亲,你……”
“哎,我竟忘了!”
郑氏这会儿,还真想起了一桩之前被她惦记着要说、却愣是被刚刚的打岔给赶跑了的事来,赶紧道:“你晔叔父趁着休沐日多,难得回来一趟,现正在家中,你快去看看。”
这话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欧阳修在初初一愣后,两眼一下放出光亮来,倏地跑没影了。
“就知你与你晔叔父感情好。”
郑氏慈爱地笑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后,才又将偷偷藏好的木盆弯腰拨回来,抓紧时间继续洗衣。
若属欧阳修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除了他早逝的生父外,自是非欧阳晔莫属。
欧阳晔虽要凭一份俸禄供养自己一家和寡嫂孤侄,各方各面都很是不易,却从未有过片刻推辞。
除物质上尽可能地予以援助外,在偶有闲暇时,也常常过问侄子的功课,时常被这侄子年幼时即表现出的才华感到惊叹,于郑氏面前,对他褒奖有加。
只是在原先担任随州推官的叔父期满之后,就一直游宦各地,极少再回随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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