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晔虽陪许久不见的侄子吃了一顿酒, 但到底有着分寸, 并未喝得烂醉。
于是翌日一早, 他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同昨天分别得早的友人们相聚去了。
在欢欢喜喜的推杯换盏间,欧阳晔忽地想起侄子所提的那陆姓庄园主, 不由开口问了一嘴。
只是一处小庄园易主的消息,本就全然称不上轰动, 更别说那位新主连签订契书都是派下仆代理, 自己并未亲自出面, 之后更未曾主动与人交际……
以至于欧阳晔这么一问,这些在官署担任各种职务的友人们,皆是一无所知。
欧阳晔没能问出答案, 倒也未多在意, 径直将这小小疑问抛之脑后,兴冲冲继续跟朋友们吃酒去了。
一晃眼便已过三日,欧阳晔虽有百般不舍, 还是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返回任职地的归途。
若换做从前, 与亲睦的叔父分离,欧阳修面上不显, 心里却是要低落上好几天的。
但这回因有数不清的书可借来翻阅,或多或少地分散了他的心思, 加上很是惦记着家中读到一半的那本, 不知不觉间, 欧阳修很快就从哀愁离绪中摆脱了出来。
一直担心打小就敬仰叔父的修儿会因离别而怏怏不快的郑氏, 在小心观察了一阵后,见欧阳修俨然一副沉迷念书的模样,惊讶之余,也彻底放下心来。
在笑着给修儿准备吃食的同时,她不由对那位慷慨大方、肯将珍贵书籍借予非亲非故的学子们翻看的陆郎主充满了感激。
在年节期间,欧阳修除被最为交好的李舒强拉着参加了一场雅集外,几乎足不出户,一直专心读书。
借来的那两本,当晚就被他囫囵读完了头遍。之后的数日中,便是仔仔细细地咀嚼,翻来覆去地品尝,在空白的纸张上做着笔记。
他虽不知那日陆郎主所说的‘日后可随意登门借阅’,究竟是出于真心,还只是一句客气话。
可他却清楚,自己必须厚着脸皮去试一试,也不能放这机会就此溜走了。
于是在将这两本书完全读透后,欧阳修赶在学院将要重新开课的前一天,背上借来的书籍,提上一小盒娘亲特意准备的糕点,就鼓起勇气,要往那处庄园去。
李舒恰巧在他出门前一刻来到,原想着约他出门,听了他是要去还书再借后,咋舌之余,忙不迭地摆手道:“那这回我便不陪永叔你去了,我借来的那一本,可还未翻过几页呢。”
他家里又不催着他下场,难得连着的休沐日,自得放松放松,何必刻苦成这样?
各人情况不同,对露出不好意思神色的李舒,欧阳修只点了点头,并未做任何规劝,就先步行出门了。
由他家到陆氏庄园,哪怕快步走,也得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若是赁上一匹驴来代步,自然要轻松得多,但欧阳修却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家中银钱本就吃紧,哪能这点路都走不得,浪费那钱去?
然而近日春雨绵绵,地上潮湿泥泞,等他终于走到来过一次的庄园大门前时,单薄的鞋履早已被泥水淹去大半,很是狼狈。
欧阳修难掩窘迫地抿了抿唇。
他早习惯了被脏水浸透的鞋袜的冰冷刺骨,但却疏忽了,忘了像平时去书院前那般,该带上一双更换的履来——如此脏污的鞋底,怎能踏入窗明几净厅房,还有那一尘不染的书房?
欧阳修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敲门,而是折返回家,带上更换的履袜再来。
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自己踌躇不定,最后下定决心、要转身离开的模样,早被正在二楼书房的陆辞看了个清楚。
陆辞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苍白瘦弱的少年,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醉翁’。
见人静悄悄的来了,却在大门口踟蹰不前,他虽不懂具体缘由,但也不可能让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
他遂召来下人,简单吩咐两句,领命而去的下仆,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将还没走出多远的欧阳修给带了回来。
一脸诧异的欧阳修,完全还搞不清楚事态,就已经被热情的仆从带入因燃烧着炭盆而暖融融的厅中。
他正要为留下的泥足迹而感到羞窘,就不得不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身远比他正穿着的要厚实得多的新衣裳和鞋袜,去隔间进行了更换。
待他怀着满腹问号、一身清爽地重回厅中,就见到了那日曾见过的、将一身麻布孝服穿出令人一不开眼的潇洒风姿的此地主人了。
“学生冒昧上门,打扰陆公了。”
欧阳修哪里不知,自己从下仆处得到的客气优待,全是因眼前这位俊美郎君的吩咐,当即行了一个大礼。
“永叔不必多礼。”陆辞莞尔一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有孝在身,门庭实在是冷冷清清。蒙你不弃,专程上门拜年来,我是再欢迎不过的了,又如何称得上‘打扰’?”
欧阳修被这暖心的话给惹得耳根发烫,半晌才抬起头来,红着脸实话实说道:“……不敢瞒陆公,学生非纯心拜年而来,更是另有目的。”
以陆公的玲珑心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背书前来的真正目的?
与其昧着良心,接了这‘登门拜年’的台阶,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才对得起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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